张江：评“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”——兼论相对主义的历史阐释
1. 历史是事实，不是想象
1.1 卡尔·贝克尔
“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”，绝对的相对主义历史观。又向极端的谬误大大地跨进了一步。也就是由正确的相对观，即肯定事物相对性的正当意义，转换为无限的流动性、异变性是一切物质和精神现象的本质特征；时间的相对性、历史的相对性、人的认识及其能力的相对性等，皆被无限伸张。
“历史是说过和做过事情的记忆”。
- 历史的两种形式：实际存在的历史；记忆的历史（“是我们所肯定并且保持在记忆中的意识上的一系列事件”）。
- 两种历史的三种关系：
- 事件的历史与记忆的历史是关联的。（事件是客观的）
- 事件存在的事实，不能独立于人的记忆之外，只能存在于人的记忆和意识当中。（事实是记忆的结果）
- 事实的记忆是变化的，没有确切的事实。“单凭记忆是靠不住的”。（“主观复主观”）
- 历史是知识，知识的相对性决定了历史的相对性。一切都将因人、因时而不断变化，只要是有用，历史就是人人都可以解释，且任何解释都同等有效。
1.2 张江
贝克尔的核心是错误地处理事件与事实、记忆与事实的关系。
- 贝克尔区分事件于事实，对历史事件的事实认定，只能是主观的，是任由人的意志而主宰的。辩驳：从事件与事实的关系上说，事件本身就是事实，是发生并存在且后人无法更改的事实。对历史事实的认定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。
- 记忆是对事实的记忆，不是想象，事实是第一位的。
- 作为记忆和想象的历史，与历史知识是不是相等或相似？历史研究的科学成果是历史知识，想象的历史与历史的想象不是知识。
2. 历史是大势，不是碎片
“人人”的记忆及其获取记忆的方式是不是我们所认识的历史，是不是历史的真实面目。贝克尔举出的例子：
- 历史如何生成，“人人的历史”是说过和做过事情的记忆，被生动地阐释出来。
- 历史如何考察，通过史料，查验。
- 历史如何伸张：对历史事件的记忆，成为今天活动的根据。
历史是大势：作为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，历史记录的是发展大势，是历史规律的探索和确证，而非碎片化的个人经历和记忆。历史大势由三个方向构成：决定或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；人类及民族社会的生存状态；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。个别的记忆，无论如何真实可靠，如果没有历史意义，它就不被认可为知识。
历史研究的目的，是历史发展规律的考察，而非技术的简单展开。历史研究不仅仅是对事实的细节及碎片的挖掘，也不仅仅是对事件记忆的巩固与刷新。它的根本意义是把握历史大势、发现历史规律，为当下人的行动指明未来。
历史的伸张：（1）伸张是事实的伸张，而非想象的伸张。（2）伸张是规律的伸张
3. 强制阐释的历史不是历史
3.1 张江
强制阐释：背离历史事实，颠覆事实基准，以前置立场和模式，对历史作符合论者前置结论的阐释。举例：汤因比对中国古代历史的阐释，他在阐释立场和方法上的错误。
场外征用：强制阐释的一个基本特征和重要根源，是简单搬用历史学理论以外的其他理论强加于历史研究。举例：历史心理学（“强调个别人物的行为和决策，以及他们的精神状态具有决定性的重要作用”）的兴衰，用碎片化的个体分析取代整体化的历史运动，借助心理学方法扩大历史理解的视野和范围是合理的，但是，企图以此重新解释全部历史，颠覆已被实践证明的历史共识，不是科学的态度。
文学：以文学想象和虚构取代历史实际，以文学叙事代替历史描述，以个体云集的文学话语强制历史。举例：《飘》、《空中骑士》。
3.1 贝克尔
所谓普通人的历史记忆。 历史以审美最终目标。 历史是讲故事。
马鲁说：
“我们不要太过草率地把历史学家同剧作家或小说家相比，因为历史学家应该始终令人满意地强调这种可理解性是真实的，而不是想象的，是可以在人类的过去的‘真实’中找到其根据的。”
吴晓明：“坏的主观性”与历史阐释
评议张江教授的论文。
在我看来，所谓“人人都是自己的历史学家”，无非意味着对历史作单纯主观的阐释，并且意味着这种主观阐释的极致；它在哲学上是以“坏的主观性”为依据的。“坏的主观性”是黑格尔的一个术语，它意味着客观性或实体性的消逝隐遁，意味着主观性的无限制发展（主观性的发展成为一种“坏的无限性”），并且也意味着用主观性的集合或平均数来代替、来冒充客观性——因此，一句话，它意味着主观主义的极致。在今天，历史阐释中出现这种以“坏的主观性”来定向的历史观点，并不奇怪，因为现代性本身的发展已进入到终结阶段。…所谓“民粹主义”或“后真相”在哲学上也无非是以“坏的主观性”为依归的，是这种主观性发展到极致的必然结果。
- 主观主义：笛卡尔、斯宾诺莎、黑格尔。主观主义尚未无限制地激进化，它依然使自身保持在与真理——即客观的和实体性的东西——的张力和统一之中。
- “上帝死了”：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理性的国家、理性的社会、永久和平的理性设计，以及种种关于“公理战胜强权”的神话全部破产了。“欧洲虚无主义的降临”：“超感性世界”（普遍的东西、实体性的东西）的腐烂和坍塌，意味着超感性世界不再具有约束力了。
张江教授对相对主义——其实质是主观主义——的历史阐释提出了坚决的反对意见，我认为其观点是正确的，而此种观点的基础则植根于当代世界的历史性境况，可能要求着和提示着某种实体性、真理性、本质性的东西在历史叙述中再度出现。
张江教授特别诉诸“常识”
但是仅仅诉诸“常识”是不够的，因为主观主义者同样能够举出相反的例子来和你的“常识”对抗。构成我们知识界的“常识”东西，实际上是现代性，是现代性的意识形态，一般来讲就是如此。为了真正超越主观主义的历史阐释，不仅需要理论，而且需要具有原则高度的理论——我们在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学说中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原则高度。
“历史事实”
我们不可能仅仅根据历史的事实来瓦解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，最多只能构成与其观点或论据的某种对立。单纯事实（即单纯实存）的观点包含着一种实证主义的趋向，其本身也是自相矛盾的。
我的立场是：不是“事实”的观点，而是“现实”的观点才是历史之客观阐释的真正立足点，因为正是“现实”构成对“事实”或者经验事实的根本规定，并使之作为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在历史阐释中被确定下来。…事实是单纯的实存，是通过知觉直接给予我们的东西，这样的东西不足以为理论提供强大的基础，以至于能够摧毁相对主义和主观主义的历史阐述。我认为真正的基础包含在“现实”的概念中。
“现实”（黑格尔）是本质和实存的统一，是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。